母亲演绎人世间的舐犊情深

我只好颤抖着给他围好护腰，和他舅舅一起架着他，我妈妈在后面护着他的腰，我的两个妹妹则一人扶着他一条腿，把他从病床上慢慢地搬到地面。孩子晃动了几下，克制住晕眩，英雄般地扬了扬头，以为自己真的站起来了。

医生们站在前面一个劲儿地鼓励着：“挪一挪腿，嘉鹏！挪……”

孩子把脸都憋紫了，可是腿和脚一丁点儿都动弹不得。猛然间他惊恐地叫起来：“妈妈，我在走，可我的腿为什么不动弹？是不是以后永远都这样？姥姥……小姨……姥爷……大夫……”

他一一逼问，可是没有人敢回答，所有人的眼里都含着泪水。医生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走了……

我哭了，把儿子抱上准备好的轮椅说：“妈妈推你出去走走，鹏儿，身体得慢慢恢复啊……”

“你们大家都哄我，姥姥说过……”孩子非常委屈，心理压力非常大。

傻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善良的谎言支撑着，你能勇敢地活到今天吗？人生在特定的情况下如果不靠精神胜利法，能坚持下来吗？这话我又不能直说！

无情的真相，无疑是对孩子美丽梦想的最彻底打击。这时候的他突然也明白了，医生每天查房时在他的腿上脚上戳呀戳的，然后说：“小嘉鹏，你活下来了，真好！拆完线，你就能起来了！”这“好”，其实就是不再下病危通知书了，不再有生命危险了；这“起来”，就是可以把床给摇起来，因为自空难后他一直是平躺着！

“要是早知道这样，我还真不如死了算了！”孩子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然后躺在床上，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任凭眼泪像流水一样顺着眼角淌着……

死，为什么要死？可怜的孩子，你已经几次勇敢地拒绝了死神！你和妈妈一起那么坚持不懈地努力，又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可是什么话也没说，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原以为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天，因为我欺骗了自己最心爱的孩子！可是不久，接二连三的并发症不断地向孩子袭来：肠梗阻、尿路感染、尿结石……

艰难，一步比一步的艰难！绝望，一个接一个的绝望！

记得小嘉鹏还在我肚子里踢腿、翻身、撅屁股的时候，我曾看过一篇关于唐山大地震的报告文学，其中的一个情景在脑子里萦绕了很久：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地震发生的瞬间，准备抱着孩子逃生，但是刚跑到窗台，就被突然坍塌的沉重楼板压死了。一直到救援人员发现时，这尊尸体还保持着护卫孩子的姿势：她的一半身子被压在楼板下，一半身子在半空中，双手紧紧抓住年幼的孩子！这情景，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哭了……这是古往今来人世间无数伟大母亲们的缩影，舐犊情深啊……

我一直觉得，如果遇到灾难，我也会选择和那位母亲一样；然而，如今我完好无缺，灾难却降临在我的孩子身上，我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遇到灾难，我也会选择和那位母亲一样；然而，如今我完好无缺，灾难却降临在我的孩子身上，我又该怎么办呢？

手术前，为了能让嘉鹏咬牙坚持下来，我曾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编造了美丽的谎言：“好儿子，别着急，等动了手术，刀口长好了，咱们就能走了……”

所以，手术清醒后，孩子总是不断地追问着我：“妈妈，还有几天拆线？”似乎总怕医生忘记给他拆线的日子。是啊，腿对于这个小家伙来说是多么重要呀！

嘉鹏的组织能力强，喜欢体育，在小伙伴中是头领。他喜欢把人组织起来，一起踢足球、滑旱冰、打仗、堆沙土……出空难的那个暑假，孩子最宏伟的计划就是要组织伙伴们在银川市第一中学的大操场上轰轰烈烈地踢几场足球赛。一个细雨天，在“试训”比赛中，嘉鹏一个漂亮的挑射洞穿了对方大门，居然赢得一位雨中观战的中学体育老师跷起了大拇指：“好样的，真像个小马拉多纳！”

……

因此，这些天我的心灵一直在战栗。谎言，无论是恶毒的还是善意的，总有不攻自破的时候，那将是更大的灾难！到那时候，孩子将怎么办？我又该怎样应对？我想不出办法来……

临拆线的那天晚上，孩子兴奋极了，他再三关照我，一定要把姥姥、姥爷、舅舅、阿姨全都叫来，而且一定要把他爸爸也请到现场。明天，他觉得自己明天一拆线，就又成了一匹快跑的小马驹了。然而他哪里知道，轮椅早就准备好了……

儿子早上一醒来，就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他梦见自己能走了，能跑了，加速，再加速，还梦见我跟在他的后面追……而且，他穿的就是我这次从深圳给他带回来的那双高帮运动鞋。孩子实在太喜欢这双漂亮的鞋了，所以我一直把它放在孩子的床头柜里。他情绪好些的时候，总提起这双鞋，时不时地让我拿出来给他看看……

“妈妈，快呀，快帮我把那双鞋拿出来呀，一会儿我就穿着它走路……”儿子兴致勃勃地催着我。

我把鞋拿出来了，他放在手里摸呀，摸呀……

拆线时，嘉鹏一直笑着！

最难堪的时候来了！

拆完线医生对我说，小嘉鹏这么久没动弹，把床慢慢摇起来，先靠着适应一下。床刚摇起一半时，孩子就急着要穿鞋下地：“妈妈，快给我穿上那双鞋，快点儿呀……”

我的喉咙哽咽着，怎么收拾自己最不愿看到的这一幕呢？于是，就磨蹭着先给他脱掉病号服，穿上上衣，然后再穿裤子，穿袜子，穿那双新鞋子……穿鞋的时候，我掐了掐他的小腿，他的脚依旧没有知觉，很不听使唤地耷拉着……可是嘉鹏全然不知，高兴地说着笑着。听着他那开朗的笑声，我们都只有忍住眼泪硬撑着！

等我终于慢慢给他系上鞋带的时候，最让人心碎的一刻到了。孩子固执地非要起来下地走路。他的上身已经吃力地全支撑起来了，可是腿一丁点儿都不听使唤。刹那间，他的眼神中出现了恐惧。姥姥劝着：“孩子，躺了那么久腿有些麻木了，先歇歇……”

“妈妈，抱我下来！”孩子命令式地冷冷地对我说。

“慢点儿，小心头晕……”医生们关照。

“妈妈，快点儿！”孩子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又下命令了。